門診部治療室燈光透亮,劉絮雲坐在堆滿注射器械的方桌一邊埋頭做算術。她的面前擺著一本《毛澤東著作選讀》甲種本,書頁翻開了,上面畫滿了紅杠。右側還有一本紅色塑料皮的筆記本,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,依照日記的格式註明著每一段小字是哪年哪月哪日寫的。這是她的學習心得筆記。細看文字,發現心得部分比抄書的部分少得多。她在認真計算今天寫的字數,每行二十三個字,共有四十四行,用乘法一運算,得數是一千零一十二個字。這太少了,還需要寫多少才行呢?她的總計劃是每月要寫五萬字,三天就應有五千字,每天需寫上近一千七百字才行。一千七百減去已寫的一千零一十二,尚有六百來個字的任務沒有完成。六百除以二十三,得數二十六點五。行了,今天晚上還寫二十七行便超額完成任務了。堅持照此下去,每月五萬,一年便可以寫成六十萬字的心得筆記。數字是最能說明問題的,檢驗你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態度如何,心得筆記最具雄辯的力量。不久前,由江部長倡議、宣傳部主辦的一個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先進事迹展覽會上,有一個在油庫執勤的戰士,由於學習時間充裕,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,已寫了二十萬字的心得筆記。全部在展覽會上擺出來。個別的警句還用美術字抄錄在展覽牌上,供參觀者學習。據說那個戰士現在已經破格提拔為指導員。劉絮雲想:「我只要像現在這樣堅持下去,一年以後,我的成績肯定會超過他。」
有人推門進來,嚇得她把那張寫滿了演算數字的處方箋揉成一團,攥在手裡,再回頭去看,原來是鄔中來了。
「寫什麼?看我一來就那麼緊張。」鄔中逼近她說。
「給別人寫情書。」
「看看。」丈夫伸出手來。
「不給你看又怎麼樣呢?」
「看看嘛!」
劉絮雲輕蔑地哼了一聲,將紙團照著丈夫臉上擲去:「醋罐子,看吧!」
紙團落在地下,鄔中拾起來打開一看,先是不明白,後來見她桌上擺著心得筆記本,便恍然大悟,將紙團扔進清潔捅里,提起了正事。
「裡間有人嗎?」他指著用白綢六折屏圍著的治療室裡間小聲問道。
「沒有,怎麼?」劉絮雲反問。
鄔中去搬凳子。
「這麼晚了,還跑來幹什麼?」她又問。
「機會來了。」鄔中坐下說,「你還沒有去找江部長吧?」
「沒有。」
「現在應該去找他了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胡連生那頭活豬亂跳亂叫撞到江部長身上了。公審會上文工團那些人斗他,你以為是他們自發的吧?不是,肯定不是,他們關心的是向反動路線開火,現在突然冒出來斗胡連生,決不是他們自己的主意;江部長上台制止武鬥講的那段話你注意聽沒有?我從他的話里感覺出,他是真正的指揮者;另外,范子愚那些人是什麼人的話都聽不進的,江部長一講馬上就住手了,這說明他們已經不是無頭蒼蠅了,很可能已經取得江部長的支持和暗中指導。不要小看了范子愚這些人,有點頭腦,有點眼力。這樣一來,他們的造反就有希望了。看起來,他們已經走在我們的前面,我們要趕快同江部長聯繫上。」
「你說機會來了,是什麼機會呀?」
「胡連生大罵江部長,江部長恨他不?」
「唔。」
「江部長指揮文工團鬥了他,把他關進拘留所,就這樣完了嗎?」
「那還要怎麼樣呢?」
「一個有大量反動言論的現行反革命分子,已經發現了,就這麼暫時拘留,不做處理,交代得過去?」
「總會有個處理的。」
「對了,現在就有人在策劃巧妙的辦法,要保他逍遙法外了。」
「誰?」
「等一等。你說江部長對這個消息感不感興趣?」
「那他當然關心哪!」
「好,機會來了,我們有了見面禮了,就去把這個絕密消息告訴他。目前,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三個人,一個是策劃者,一個是執行者,還有一個就是我。」
「你倒是講清楚啊,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」
「好,我現在就跟你講。有開水嗎?」
劉絮雲起身拿了個玻璃杯去倒開水。
鄔中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,坐也坐不穩了,手和腳在微微顫動。劉絮雲把開水遞給他,他伸手接住,抖得灑了一地,一大口喝去,嗆得咳了一聲,把水噴得滿桌皆是,嘴上也掛滿了水,忙用左手去抹掉。
「你怎麼啦?這麼激動,像個能辦大事的樣子?」劉絮雲責備著他,拿抹布將桌上的水抹掉。
鄔中重新坐下,按住胸口強制自己平靜一些,將事情的首尾細細講清:
「老頭子把你們的主任方魯叫去了,要他給胡連生看病,開一張精神病診斷證明。這樣,胡連生的胡說八道就一筆勾銷了。再把他送到一個什麼療養院去,離開這個地方,等風平浪靜了再回來。你看這一手高明不高明?」
「是哪一個老頭子?」
「當然是彭老頭。」
「你也在旁邊?」
「我看老頭子深夜把你們主任找去,一定有什麼鬼,便找個借口溜進去聽,聽來的。」
「我明天就去找江部長。」
「不,」部中擺手說,「明天,你們主任很可能會去給胡連生看病,你爭取跟去,看他們是怎麼搞的,然後,把所有這些情況全部報告江部長。」
「好吧!」劉絮雲在智力方面還是佩服鄔中的。
鄔中又喝了兩口水,緩一口氣接著說:
「你到江部長那裡去的時候,注意給他帶點高級藥品去。」
「知道。」
「還要談一談他的文章怎麼好。」
「這不要你講。」
「還有,你要代替我表白一下,你記住,別忘了呀!來來,好好兒聽,思想不要開小差。」
「聽著呢!」劉絮雲厭煩地將肩頭一扭。
「第一,你要告訴他,說我對他非常敬佩;第二,要說明,我,決心忠於毛主席,堅決同彭其劃清界限,並且要暗示,我已經有了一些準備;第三,你要表明這樣的意思,我們夫妻兩個是志同道合的,跟定江部長,死不變心。記住了嗎?」
「記住了。」
「說一遍給我聽。」
「那麼不相信我,你自己去!」
「相信你,相信你。」鄔中站起來繞到她面前說,「不過,話要說得自然一點,巧妙一點,別直來直去的。」
「不要你擔心。」
「好,我相信你的能力。」他又喝口水,將玻璃杯往桌上一放,「我回去了。」拉開房門以前,他先從窗口往外面掃了一眼,然後才迅速地閃身出去。忽然又回頭,推開門說:「江部長在高幹招待所的房間號碼是:二○九,記上。」
隔一天以後,上午九點多鐘,劉絮雲背著一個藥箱往高幹招待所走去,心裡在默念著:「二○九,二○九……」她穿著一套新軍裝。這是沒有辦法的,是軍人就必須穿軍裝,不能隨意挑選時裝艷服來打扮自己。只有星期天除外,而今天是星期三。但是劉絮雲是心地靈巧的人,她能夠根據現有的條件使自己色彩奪目一些。辦法也很簡單,就是在單軍裝裡面穿一件荷花色的束領薄毛衣,貼身著乳白色的襯衫。這樣一來,嫵媚柔和的色彩便從軍裝的小翻領空處露出一隻明眸笑眼來,產生一種引人極想見到她全部真容的神奇魅力。除此,她的軍衣也經過了一點小小的加工,因被服廠的設計師太不注意形體美,女式單軍裝顯得長了一些,劉絮雲將它改短了一寸。並不需要重新裁剪,只需向內折進去,用細針繰上就行了。經過加工以後,惟一的缺點是衣袋變得很短了,除了小手絹再不能放別的東西。而這又何妨呢?損失兩個衣袋卻能使人的體態婀娜十分。可別小看了衣著上的些微講究,同樣的軍裝,通過恰當的修飾和襯托,便能使你在眾多的女兵中鶴立雞群,惹人嘆羨,這是經過了千百次驗證的。劉絮雲敲開二○九號房門,又一次得到驗證。江部長意外地見到她來,打量著她全身上下,張著大口半天沒有說出話來。
倒是劉絮雲大方,說了聲:「江部長,我來看您了。」將身子一扭,擦著部長的手臂擠進門去。
「好好好,好,你來,你來了,好,好。」看來這位江部長很有點驚慌,「你,你坐吧!你坐。」
其實,劉絮雲早就坐下了。
「江部長,您身體好嗎?」她細聲細語地開著小口說話。「好,我身體好啊。」
「嘻嘻!我看您就不怎麼太好。」
「怎麼?你看出我有病了?」江部長低頭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。
「倒不一定是馬上就有什麼大病,不過您可要注意啊!您的領導工作本來就重,還要寫文章。這寫文章可是傷神得很哪!您看那些不動腦筋的,一個個胖得像豬一樣,您就胖不起來。能保持現在這樣不胖不瘦,結實有力,皮膚滋潤,肌肉豐滿,就很難得了。我看一百個寫文章的也沒有一個能像您這樣健康的。有些人也稱是寫文章的,其實連個屁也放不出,樣子可嚇人哩!瘦得像根乾柴,像從棺材裡拖出來的一樣,哪能像您這樣!」
「哈哈哈哈……!」江部長毫不收斂地大笑起來,挺起胸脯,半握拳手,做出全身有力的樣子,在房間里邁開了官步,「是嗎?你真會講話。不過,你講的也是事實,我現在能吃能睡,好像還跟三十歲的時候一樣,有人說我像一頭公牛。」
「那您的夫人不就變成母牛了?」
「這是笑話啰!笑話啰!」
「不過您也還是要注意,您天天開晚班吧?」
「呃……,有時候要開一點晚班。」
「開晚班可不是好事兒啊!一個晚班,半兩人蔘還補不上。」
「是啊,是啊。」
「人家都在夫妻孩子熱被窩,您還要辛勤地工作,真是不公平。」
「不要緊,不要緊,那不要緊,幹革命嘛!」
「我就喜歡打抱不平,」劉絮雲憤憤地說,「我們那位方主任就只知道巴結職位高的,最近到了五盒鹿茸精注射液,他要我趕快送去給彭司令和陳政委。我心裡想,什麼好葯都是先照顧他們,他們用得了那麼多?正好,五盒,是個單數,給他們怎麼分呢?我想了一下,算了!給他們一人兩盒,餘下一盒我帶到您這兒來了。」
「你準備……?」
「我想,我們兵團工作最辛苦的是江部長,貢獻最大的也是江部長。哪像司令員、政委他們,前有秘書,後有警衛,信口說一聲,人家就忙得不亦樂乎,那工作有什麼傷神費力的!像您一樣,用腦子,寫文章,開晚班,熬心血,工作比他們累一百倍;寫出來的文章在指導全國的運動,貢獻也比他們大得多啊!可就是沒有人想到您。我這回也要造反了,偏要自作主張留下一盒給您。反正沒有關係,誰也不會去找首長查數的。」
「那可就感謝你了,小劉,像你這樣敢做敢為的,不多,不多。」
「可我為了這脾氣吃了不少虧呢!」劉絮雲一面打開藥箱取葯,一面滔滔地說,「我們那位方主任就不喜歡我這種直性子人。我經常放他的炮,那個人報復心強,把我看成眼中釘了,總是跟我過不去,害得我到現在還沒有入黨。」
「是嗎?」江部長關心地問。
「當然哪,我們這樣的人,毛主席著作學習心得寫了幾大本也沒有人說半句鼓勵的話,經常學習到深夜,人家還說你是故意這樣搞的。有什麼辦法呢,領導上對你有看法,你永世也翻不了身。」
「呃……」江部長在思索,「這個問題……」
「算了!江部長,您也別為我操心了,您是宣傳部長,又管不了我們門診部。」她已拿出一個小小玻璃管,敲斷了,「來吧!我先給您打一針,剩下的就放在您這裡,我以後每天來給您打一次,一盒是十支,要連續打十天,您有時間吧?」
「有,有時間,我每天都在這裡。」
「來吧!請您準備好。」
於是,江部長便歪坐在沙發扶手上,讓劉絮雲給他打針。進針時皺了一下眉頭,卻立刻又笑了,猥褻地說:「小劉啊,你真有一雙魔手,不但不痛,還舒服得很,噫呀!」
「打針這玩意兒,也搞了這麼多年了,」劉絮雲拔出針管說,「還叫人痛,那還了得!」
她收好注射器,便把那盒鹿茸精遞給江部長:「給,您藏好吧!」
江部長接過鹿茸精注射液盒子,仔細看那盒上的說明文字,連連說道:「我正好需要,正好需要。」
劉絮雲動作利索地把藥箱里的東西清理好,扣上蓋子。
「哎,你別走!」江部長有點著急地說,「坐一下,再坐一下,急什麼呢?我聽你談談,你講的問題很有意思。」
「我不會走的,部長,我還有要緊事要告訴您呢!」劉絮雲半側著身子坐下。
「那好,什麼要緊事?對我講吧!」
「這個事兒……」她把脖子扭動了一下,「哎呀!我有點害怕。」
「怕什麼!我這個人,最好商量,又最通情達理,什麼事不敢跟別人講的,都可以跟我講。江部長不是壞人。」
「那當然哪!您要是壞人,我還不到您這兒來呢!」
「是嘛!那你就講嘛!」
劉絮雲仍舊忸怩了一陣,才膽怯怯地說道:「那個挨了斗的胡處長……他會怎麼樣您知道嗎?」
「我不知道。他是司令、政委的老戰友,不知他們會怎樣處理他。」
「他呀!他沒事兒啦!」
「怎麼?」江醉章吃驚地站起來。
「他是精神病!」
「什麼精神病!明明是反革命。」
「那是您講的,您講的就能算數了?人家有診斷證明書。」
「誰給他搞的?」
「就是我們那位方主任,方魯,是他親自診斷的。」
「有鬼!有鬼!這裡面有鬼!」
「鬼還不小呢!」
「你知道底細嗎?」
「我呀!不知道,我一個護士知道啥呀!」
「小劉,」江部長重新坐下,嚴肅地談起話來,「雖然那些刻苦學習,寫心得筆記,平時做好事,都是重要的。但是,考驗一個人是不是忠於毛主席,主要還要看他在階級鬥爭中的表現,感情如何,立場如何,態度如何。我希望你參加到階級鬥爭中來,不要覺得自己是個護士。很少有人天生是政治家的,你就比如江青同志,她原來是從事文藝工作的嘛!現在成為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旗手。江青同志是革命的女同志的光輝榜樣。」
「這我知道。不過,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大用呢?只怕還反而把事情弄壞了。」
「不要自暴自棄,男同志能辦到的事,女同志也一樣能辦到,現在時代不同了,你記得毛主席說的那個話嗎?」
「記得!可我……我,總覺得我很幼稚,沒有一個人教著我,帶著我,我是不行的。」
「你相不相信江部長呢?」
「那還用說!」
「那你就聽我的,知道什麼,快給我講。」
「我可不知道該不該講,我反正是那麼個直性子,我就講給您聽吧!」
「唔,好。」
「前天晚上,彭司令員把我們方主任叫去了,關起房門講了很久。方主任一回來就慌手慌腳。昨天上班的時候,他帶著聽診器、處方箋,還跑到病歷檔案室把胡連生的病曆本取出來,匆匆忙忙往外走。我一看就知道有鬼。正好,胡連生還有幾針治風濕病的中藥注射劑在我手裡沒有打完,就以給他打針為借口,在主任去了不久,我也撞去了,看了他全部診斷過程。那個姓胡的根本不承認他是精神病,大罵有人在背後搞他的鬼,有意要害他。真是頭豬,人家要救他,他還不知道。」
「很好!很好!很好!」江部長激動、高興而緊張地說,「小劉,你立了一大功。好!好哇!你是忠於毛主席的,又很能幹,很聰明,好!好!」
「可是,我也只能做這麼一點事了。」
「不,你以後可以做大事。你……有條件,有很好的條件。」
「全靠您帶著我了。」
「帶著你,帶著你,一定要讓你鍛鍊出來。」
江部長開始沉思了,伸出一個指頭,在空中這樣劃一下,那樣點一下,時而繞一個半圓,時而又往膝蓋上一戳。劉絮雲靜坐在那裡痴痴地看著,像不懂事的孩子懷著崇敬和迫切的心情,看著能幹的爸爸在給她做一件新奇玩具一樣。
「呃……」江部長找出了一個疑點,「你怎麼知道彭其跟方魯談話的事啊?」
「鄔中講給我聽的。」
「哦,對對,鄔秘書,他的情報是最可靠的。」
「他開頭還不願意告訴我呢!露出半句話來就連忙收住,深怕我知道了到外面去亂說。哼!不告訴我能行?那就別想到我床上睡覺。」
「鄔中這個人……他現在怎麼樣啊?」
「他呀!思想負擔挺重的,回到家裡經常愁眉苦臉不說一句活。我反覆追問,才知道是彭司令員犯了大錯誤。他是他的秘書,怎麼能不著急呢!首長出了事,秘書還跑得了?江部長,您能不能幫助幫助他呀?」
「我……那要看他自己。」
「他對您倒是挺尊敬的,經常跟我講,我們兵團最有水平最有能力的幹部只有江部長了。但他又不敢多跟您接近,有顧慮,怕您不信任他。我跟他說,你怕什麼!又不是別的,都是為了黨的事業。誰反對毛澤東思想,我們就跟他劃清界限,誰忠於毛主席,我們就跟他親近。後來,他同意我的了,很想找您談談,但是沒有機會。」
「你告訴他,隨時來都可以,我,很願意跟他談談。」
「那我就告訴他了?」
「可以可以。應該這樣,小劉,應該這樣,要發揮自己的作用,在偉大的鬥爭當中鍛煉自己,考驗自己,你這一些事都辦得很不錯。」
劉絮雲像虔誠的教徒在神甫那裡接受了洗禮,又感激、又幸福、又莊重地站起身,準備把藥箱背上離開這個地方了。江部長連忙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藥箱背帶往下一壓說:
「坐下坐下,你別走,就在這裡吃飯,這裡很方便,我跟服務員講一聲就行了,他們會送到房間里來。」
劉絮雲半推半就地坐下了。
「唔,好啊!」江部長點了一支煙,貪婪地飽吸著,在房裡轉來轉去,十分得意地自語道,「正義的事業總是要勝利的,正義的事業是深得人心的。想不到你這個……」他瞟了劉絮雲一眼,見她很是馴服地蜜笑著,便大膽說出他那句不應該說的話來,「想不到你這個美人兒能主動參加辦大事!真想不到!想不到!」劉絮雲聽了這話並不顯得反感,只是更甜美地笑笑。江醉章見她如此,便對面坐下,大膽地欣賞起來。那隱藏在小翻領底下的乳白色與荷花色相諧的精巧服飾,使人感到她渾身都是柔軟的,浸透溫香的。
「哦,差點忘了。」劉絮雲很會掐準時機來衝破這種不良氣氛,「部長,我還沒有告訴您呢!方主任下午兩點鐘就會把胡連生送進醫院去。」
「是嗎?好,想想,看看我們應該怎麼辦。我們……」他又伸出指頭來開始畫弧線了……
下午一點四十五分,劉絮雲來到拘留所,要求看守戰士給她開開門去給胡連生打針。
「救死扶傷,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。」她對警衛戰士說,「什麼樣的罪犯也要給他治病,就是明天要槍斃的人,今天有病還要治。」
警衛戰士為她開了門。
「胡處長,您吃了飯沒有?」她跨進門表示關心地問。
「沒有。」胡連生像放炮一樣放出這兩個字來。
「是他們不給您飯吃,還是您自己不吃呢?」
「我自己不吃,我要絕食,彭其不來看我,我就死在這裡。」
「那可不成啊!人家司令員工作那樣忙,誰知要輪到哪一天才能來看您呢!等到他有空來了,您已經死了,有話也說不清了呀!」
「他忙什麼,我還不曉得!娘賣X的!他當司令,我當反革命,都是一起出來參加革命的。娘賣X的!想見他一面都見不到。」
「哎呀!您這些事情我就管不著了,我是個護士,只會打針換藥纏繃帶。您的風濕注射葯還有五針,我只知道每天要給您打一針,來吧!飯可以不吃,病還是要治的呀!」劉絮雲在藥箱里翻來翻去,好像怎麼也找不到一樣東西似的,急得時而抬手看看錶。
「算了!你不要給我打了。現在我的身上儘是火,一身都是火,還打什麼風濕針!」
「這個,我不能聽您的,我是護士,我有我的職責。」仍舊在藥箱里翻來翻去。
東西還沒有翻到,外面開來了一部轎車,方魯打開車門走出來,在他後面還有兩個高炮連的大個子戰士。
「方主任來了!」看守戰士立正行了個禮。
「通知你了嗎?」方魯走近戰士說,「他現在要進醫院去。」
「通知了,我知道了。」戰士說,「你們門診部有個護士在給他打針。」
方魯愣了一下,急迫地跨進門去。
「方主任,他不願意打針,您看這……」劉絮雲做出焦急和不滿的神態,她手裡拿著針管。
「那就算了吧!」
「那怎麼行呢?」
「他馬上就要進醫院去了,到那裡再說。」
「醫院是醫院,我們給他的治療還是要完成哪!」
「行了,行了,你回去吧!」方魯朝門外一指,不容分說。劉絮雲悻悻地背著藥箱出去。
方魯走近胡連生,耐心地勸說:「胡處長,昨天檢查以後,我們經過了會診,您確實有病,經請示兵團首長,決定請您住院治療。您要有耐心,疾病這東西只能這樣,既來之,則安之,不要性急,脾氣也要控制控制。有病的時候,要心平氣和,盡量和醫護人員配合好,才能把病治好;心情過於煩躁對病情不利。您看呢?現在已經來車了,就請您上車,我陪您一起去。醫院也聯繫好了,是我們自己的醫院,那裡的醫生護士都知道您是老紅軍,會尊敬您的,一定會盡最好的條件為您治病,讓您在那裡安靜休養。家裡也不要擔心,兵團首長已經做了安排。您到醫院以後,家屬可以隨時去看望,在這裡多不方便呢!您看怎麼樣,跟我們一起上車吧!」
胡連生想了一下,問道:「你們請示了哪個首長?」
「我們只是按照組織原則向兵團黨委打的報告,批複也是黨委,到底是哪個首長……恐怕不是個人的意見吧?」
「這是陰謀,我不去!我要跟彭其見面。」
「怎麼是陰謀呢,您想到哪兒去了?」
「你以為我不知道,好好的一個人,把你當瘋子關起來,你喊天不應,呼地不靈,完了!這一世就完了!」
「不是這樣,不是這樣,胡處長,您一定要想清楚,冷靜地想一想看,到底是醫院好些呢?還是關在這裡好些呢?您想想看。」
「我關在這裡?我為什麼要關在這裡?我要出去,我要工作。」
「不行的!您不要想得太簡單了。現在怎麼能出去呢?誰敢讓您出去呢?」
「我講了吧!你們就是陰謀,就是為了不讓我出去才把我關進醫院。不去!堅決不去!我要親自見彭其,彭其不在就把陳鏡泉喊來。」
「陳政委也住在醫院裡,他的心臟病發作了。」
「哪個醫院?」
「就是您要去的那個醫院。」
胡連生又想了想說:「不!你們騙我的,想把我騙到那裡去。不去!堅決不去!」
無論方魯怎樣反覆解釋,胡連生認定他們是搞陰謀,磨了快一個小時,毫無進展。方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,因而帶了兩個高炮連戰士同來。沒有辦法,只得採取強制手段了,便把戰士叫進來,打個招呼說:「胡處長,您現在神志不太清醒,我們為了給您治好病,只得暫時不顧禮貌了。」話一說完,兩名大個子戰士迅速走過來,抬起胡連生就跑。
沒有吃飯的胡連生無力掙扎,只能將僅有的力量拿來破口大罵:
「你們是強盜!你們是一些土匪!娘賣X的!只會搞陰謀。我沒有病,我好得很,你們偏要害死我。強盜!我要揭發你們,我要到北京去告你們。紅軍還沒有死絕!總會剩得幾個有良心的人!娘賣X的!彭其這個小子,變了!陳鏡泉,變了!變成了土匪!成了陰謀家!你們勾結在一起,要把紅軍殺絕!你們就殺吧!殺吧!莫這樣害我呀!殺吧!……」
兩個戰士已把他抬進轎車,方魯打開前車門坐進去。不料讓胡連生抽出一隻手來,照著方魯的臉一巴掌打下去,罵道:「老子揍死你這個陰謀家!」方魯挨了一下,伸手捧住臉,痛苦地望著這個可憐的精神病患者。當胡連生舉起另一隻手又打下去的時候,劉絮雲突然從另一個車門擠進來,將那隻手緊緊抱住了。方魯說:「你下去!」
「不行,他還要打人。」劉絮雲全力以赴。
另一個高炮連戰士因要繞過車尾從那邊車門進來,落在劉絮雲後面了。等戰士一上車,劉絮雲搶先下了命令:
「開車!」